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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她们开启的多重宇宙
2023-05-06 07:05

01  汇爱大厦寻宝成功,而我却陷入自责与愧疚

 

2023年4月8日,一行工作人员与志愿者助教们带着心智障碍儿童及其家长,推开了汇爱大厦的门。 

在搜索引擎输入“汇爱大厦”四个字,映入眼帘的介绍是:汇爱大厦是根据国务院残疾人事业发展纲要和北京市社会公共服务发展规划的有关要求,由北京市政府投资、北京市残联打造的为全市残疾人提供综合性服务的阵地。

已经养成了在任何公共场所观察无障碍设施建设水平习惯的我,一进门便开始观察,不愧是专业大厦,处处可见的无障碍设施、细节的设计均让人赞叹。

我推着轮椅,和孩子们一起兴奋的迈进汇聚了无数人的爱的——汇爱大厦。

这次的助教任务是,在家长不在场的情况下陪伴一位脑瘫孩子。

由于她的四肢都行动不便,表达能力也比较弱,我内心深知这是一个既简单又艰巨的任务。

简单,在于突发事故的可能性较低,她无法独立行动,大多数时间她都是温和与沉着的,是一个冷静到几乎不太会给予反馈的孩子。

艰巨,也在于此。我已与她相识两年有余,但自与她接触以来,一个谜团便在我的心里不断发酵。

对于心智障碍群体,我自诩已经比绝大多数普通人了解的更多,在相处上也颇有心得,对不熟悉此领域的人,我是可以侃侃而谈的,但其实自己并未真的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这一次,这个答案终于被我找到,与以往得到的心灵滋养不同,这次寻宝成功的我不再感到欣喜若狂,而是陷入了自责和愧疚。


02  绘本课上,重新认识这个可爱女孩

 

这次是绘本认知课,通过对小鸡小鸭的儿歌预热、绘本讲述,教孩子们辨识两类动物的主要区别,再匹配它们的主要特征以加深孩子们的理解,最后以小鸡小鸭碰碰头的游戏结束,既渗透了动物特征的相关知识,又让孩子们完整的体验了唱歌、跳舞、交朋友、与家长和助教互动游戏的整个过程。

在志愿者培训前我便得知这次要当果果的临时家长,相对以往如何让孩子更好的融入环境,我这次的准备几乎只围绕着怎么能让果果更开心展开。 

没错,我的目标很低,她来参加活动可以变得更开心,仅此而已。

我还记得最初看到果果时的样子,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乍一看以为四五岁。略有点歪斜的坐着,严格说是瘫躺在轮椅上,两只手攥的紧紧的,脚上穿着矫正鞋。眼皮好似懒得抬起,安安静静的,仿佛对陌生的一切充满警惕与不屑。

恍惚间你会以为她全身只有眼睛在动,唯一可以传递情绪的只有眼神的变化。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瘫痪程度如此严重的孩子,我以为她失去了全身的自由。

我当时卑劣又鲁莽的想:这样的孩子在我们的课堂上,能收获什么呢?她的所听所感,是如我们设计和期待的这般“有意义、有作用”吗?她真的可以感受到我们自以为我们所要赋予她的一切吗?

这之后的活动里,我见证了她表达情绪与情感的过程。

她在助行车的帮助下会快速在地面滑动,哦,原来她也喜欢跑起来快速前进的感觉;她在不紧张的时候会松开握紧的拳头,也可以轻轻夹住他人递来的零食,哦,她也是一个喜欢吃零食、小馋猫一样的孩子;她吃到酸草莓会皱着眉头往外吐,不了解的人以为她不爱吃嘴里的食物,其实她只是没办法很清晰、大声的告诉你“酸”这个概念,哦,她也是喜好分明且不“委屈”自己的;她也开始笑,羞涩的歪头笑或者咯咯大笑,她还成为志愿者口中那个“因为她的笑容而收获了爆炸般开心”的主角......她逐渐展现出了一个颠覆我初始印象的、丰富又鲜活的人格。

但我还是隐约抱有最初的想法:她,真的能接收我们想要传达的一切吗?

03  我被那句清晰又大声的“妈妈”狠狠教育

 

改变认知的开始,源于我发现她换了发型,是很整齐的齐刘海。

我问:“是谁给你剪的刘海呀?”她清晰的答:“妈妈。”

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在之前从没有和她有过真实的、日常的、连贯的交谈。

我不仅惊讶于她的回答,我更惊讶于她完全听懂了我的问题:有人做了一件事,这件事是剪头发,额前的这部分头发叫做刘海,我问的问题关键在于“是谁帮助你剪了额前这部分的头发”。

坦白讲,我真的被她完全听懂且回答了我的问题而感到惊讶,进而是惭愧与羞耻。

原来我一直都低估了她的能力,我把她预设在我以为的框架里,她用一句简单的答案告诉我:没想到吧,我也有自己的生活与喜好呢。

那之后的活动里,我尝试抛弃自己以往狭隘的偏见,更多的和她聊天,而她所呈现的一切,也如平地的炸弹一般,洗刷着我脑海中以往对她的印象。

虽然她说话的气声很小,口腔发力困难,但只要鼓励她一起唱儿歌,把耳朵凑到她嘴边时,还是可以明显的听到她虽略有含糊但有节奏、有歌词变换的小声歌唱。

讲绘本的环节,我本以为她可能听不太懂一个完整的故事,但在老师提问和我的低声复述下,她其实可以准确的回答出与情节相关的答案,而以前的我所以为的听不懂,实际上是她对此兴趣不浓的表现,不想和不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我尝试更多的逗她,故意问了问题后说明显错误的答案,她完全能领悟到我是在逗她,然后大笑着说出正确答案,是明知激将法也要主动上当的小家伙。

我不由得感叹,我对她的了解太少了,我其实根本不知道她的生命状态是怎样的,只凭借最肤浅的观察便匆匆下了判断。

她明明有超乎我意料的理解能力,很多话也可以说出来,虽然声音微弱,但你可以完全感知到她的思考。

我好像被上了一课,被她,甚至被其他年纪小的志愿者“教育”了。

04  存在一个完美答案吗?多元智能课堂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活动的最后一个环节是志愿者分享,这次活动的助教大多都是高中生。 

他们在分享时说:“来之前以为孩子们会有很明显的特征,就像书籍或者影视作品里呈现的那样,但真的接触后发现他们与其他更健康一些的孩子没差别。”

还有志愿者在活动结束后悄悄问我,某某孩子和某某孩子是哪里生病了呀,我觉得他们完全是健康的孩子。

某种程度上,年轻学生们的感想、志愿者发出的困惑,恰恰是对我们这几年所作的一切最好的佐证。

这代表我们活动的一部分目的达到了。即便道路漫长,这也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孩子们真的无差别的融入了这个社会,以不被人注目、侧目的方式生活。

但也因此,那天的课堂结束后,我带着问题回家,辗转反侧。

多元智能课堂的目标是给予孩子们我们认为他们应该具备的、与所谓健康孩子水平靠近的能力吗? 

心智障碍儿童的社会融合活动是要把他们从所谓不正常变成所谓正常吗?

是要看到他们变成听到指令就去乖乖做事、看到脸色就自行收敛,成为听话、懂事、有眼力见儿的“正常”孩子吗?

我在和每一个孩子相处时,所要思考的是如何让他们提高某项能力,进而达到适应社会生存法则的标准,还是要看到他从0.1分的开心进步至3分、5分,更好的享受更广阔的世界,从而感知生命不断变得更美好的过程呢? 

存在一个完美的答案吗? 

存在一个泾渭分明、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选项吗?

还是,其实我只是从一个困惑走出,又进入了另一个思维误区呢?

借由“果果老师”一上午对我头脑的清洗,我想通后和朋友有了如下对话:







 

匮乏如我,曾经把她的世界想象的太贫瘠了。

我自认为,能够呈现出某些动作与反馈才是真正的融入了课堂与社会,但其实根本不是。

就像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同样的故事不同的人尚且有不同的感受,我又怎么能凭借狭隘的、自我定义的标准来判断她的感受呢?

她所得到的一切无法用一个标准去衡量,我们和你要做的是:提供一个可以让她自己去感知一切的环境。至于具体感知到了什么,你与她,与千千万万人的答案都不相同。

她与我们一样,都有属于自己的宇宙,那个浩瀚宇宙里的精彩或许你永远无法得知,但请永远不要用自己的判断标准来衡量其是否丰富或者有意义。

一个宇宙只对创造出这个宇宙的人最有意义。

而这世间的所有生命,平等且平均的享有创造自己宇宙的权利。 

这就是生命。 

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平淡的生活场合里,有人百无聊赖的打哈欠,有人说着没什么意义的话,有人四肢忙碌的做些动作,整个画面可以是黑白的,但每个人的脑海里都有与环境关联的每个变量而编织起的宇宙。每个人自由地在自己的宇宙里享受生命,或是在丛林冒险,或是在海洋里游泳,也可能在穿越沙漠,或者和野狼、鳄鱼搏斗。

浩瀚宇宙里,你就是唯一的主角。 

用粗暴的标准将人群划分为健康人士与残障人士是荒谬的,我们在做的一切,是把构筑在这“两类人群”中的、用来隔绝的高墙变成门。无数个人有无数扇门,然后在门口微笑以迎:“欢迎你来我的宇宙做客。” 

多元智能课堂的目的是什么?

就是传播这能把墙变成门的魔法。这是现实社会里可以找到的霍格沃滋学院,只教这一种魔法,没有入学门槛,人人想来即可入学,不设考试,不设排名,只要你来,你就是巫师。我们有小学生巫师,有中学生巫师,还有无数的打工人巫师,我们一起,打造真正的“魔法世界”,在不同的宇宙间穿梭。
05   “姑娘,祝你有一个美好的人生”。我想,我实现了

最后,我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是2021年的夏天,某次活动结束后,我穿着活动专属T恤搭公交回家。旁边坐着一位至少65岁以上的奶奶。她看了我衣服上的字,突然主动和我搭话:“丫头,你是干什么的?”

她扬了扬下巴,我立刻会意。

那件T恤的logo如下:

我向她解释了什么是心智障碍儿童融合活动,她好像听的似懂非懂,沉默着消化了几秒,突然对我说:“孩子你不该这样做(心智障碍儿童的社会融合活动),他们是没有用的人,他们对社会没有贡献。”

接下来沉默,严格说愣住的人变成了我。

这还是我在现实生活中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面对面、毫无惭愧感的讲出这番完全丧失同理心的话。

愣住几秒后,我尽量平静的问了奶奶三个问题:“首先,为什么说他们是没有用的人呢?他们有没有用,您没有资格评判。其次,您怎么衡量一个人对社会有没有贡献呢?最后,是不是没有贡献的人就不配活着了呢?难道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人权吗?”

盛夏的公交车只坐了不足一半的人,为了维系空调的温度所有窗户都紧闭着,平稳行驶的车内异常安静——除了我和奶奶的交谈声。

我突然觉得气压低了下来,那时候我唯一的想法是——平时喜欢抖音外放的人为什么不搭这辆公交啊?这种让社恐想要逃离地球表面的环境过于难熬了。

不过事情没有按照我意想的发展,奶奶突然眉眼展开,眼睛一亮,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他们也和咱们一样,有情绪、有感受?也能享受好吃、好喝、好玩的?”

我突然有点气极反笑,无奈的答道:“当然了,全部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每个人的身体状况不一样,就像我近视,或者您岁数大了可能腿脚不利索一样,我们只是在用不同的方式享受生活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难要克服不是?” 

接下来的一切变得与最初画风大转,她饶有兴趣的问细节,我一一详尽回答,她问的问题逐渐变得有深度起来,甚至还把全人康复观与中国当下的教育现状联系了起来。

但很快,她到站了,她意犹未尽的朝门口移动。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她有一条腿是残障的,没错,是几乎半条腿都拖着地的程度。但她走路很稳,只有上下台阶会格外明显。她站在公交车门口快速又熟练的下车,站定后又回头笑着对我说:“姑娘,祝你有一个美好的人生。”

然后冲我摆了摆手,再也没回头。

我已无从得知她最初的一番惊人之语是故意试探还是其他,我想也不必知道,我们两个在这一期一会的聊天里都做了真实的自己,说了自己想说的话。 

人世间有太多烦恼,恼人的工作,生活的压力,来自亲朋好友的关心或打压,积极的、消极的情绪一箩筐。每天都有无数要操心要处理的事,但是在公交车上,我想我和她都在那一刻忘记了自己的社会身份,那或许是她用她认为安全的方式向我打开了她宇宙的大门,而我虽不足够成熟,但也蹦蹦跳跳的进去做客一番。

我想,在公益这条路上,我还是会不停的遇到更多令我困惑的问题,追寻答案的路永无止境。因为这就是生命存在的样子,就是要不停探索、不停改造自己的宇宙,并怀抱勇敢与开放的心态看看他人的宇宙,如此才不虚此生。 

想通这个问题的我,能在此时感知他人的多重宇宙,感受生命的丰富与精彩。

何其幸运!


文/籍品梅

编辑/张楠

统筹/Lihong

审编/徐琪

排版/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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